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糖炒栗子炒

【酒茨】血肉之躯

*复健





意随浮云霁,夜长雪轻枝。

秋枫一散,严冬便赶得急了。连天起大风,贴着人的面颊呼啸过去,皮肉虽割不破,周身的血却将要结冻。只等归了家与热气相撞,就猛地粉碎,落下满地冰沫子。

市集越发冷清,不及傍晚,贩夫们已然早早拾掇干净,徒留空荡荡一条长街。

这倒也并非完全出于天公逼迫,可惜祸不单行,不知哪里窜来一只窃梦的精怪,四处作乱好一阵,至今未曾被降服。

此妖着实顽劣,仅是夺人美梦为食也罢,兴之所至时,往往还把某段记忆从梦中摘取,随意制成幻境,弃掷于廊边檐下,任凭过路人捡了去,自己在一旁观赏取乐。种种事端牵连产生,以致整座平安京人心惶惶,唯恐受其所害。

门扉半阖,酒吞童子抱臂而立,懒懒盯着庭院内的枯木,身后灯火飘摇。

“晴明大人传信回来,路上有些琐事耽搁,误了时辰,今夜须在山中留宿,因此、因此,茨木童子他……”

萤草絮絮一通交待,整个身躯笼进那恶鬼的影子里头,但半分不胆怯,只是突然记起什么,顿时吞吞吐吐,欲言又止。

当日源赖光一行夜袭大江山,万千鬼卒几乎全军覆没。酒吞童子力战不逮,险成俘虏,幸得旧部茨木童子所救,共同借宿在安倍晴明府中。然则世情易变,近来茨木行踪诡秘,常随晴明出外寻妖捉怪。偶与酒吞相逢,非但言谈间限于主仆之礼,更有颇多隐瞒,使两鬼渐趋生疏。旁人瞧见了,自然都心知肚明。

——想是那小东西要向我求和,先托这丫头来知会行程。

酒吞童子猜到了缘由,当即摆一摆手臂,道:“不妨事。”

将萤草打发离开,他自觉百无聊赖,便走出屋子,预备去坊市买上几坛好酒。留待茨木回城,一同寻个僻静地界,再如百年前般,无挂无碍,及醉方休。



行至朱雀大道尽头,雪片阵阵飘洒着,上下四合晦暗一片,寥寥缀了三两枚行客,黏在天地边际处。转过街尾,一幅红皮招子微微晃动,窄小的铺面不见店家看管,惟酒香袅袅飘散,引人驻足。

曾几何时,酒吞童子还号为鬼王,率部盘踞在平安京近郊,威名远播,不消只言片语,便有佳酿珍馐相迎。早些日子因着寄居他人门下,负伤在身,虽无委顿之意,总归是没什么饮酒作乐的兴致。

而今肚腹内旷得久了,刹那间记起其中滋味,索性迈进小店,一把揭开陶缸的盖板,就要舀酒来尝。

尚未送入口,目力所及之世界倏然消逝,楼阁屋宇化为乌有,几株盛放的樱树拔地而生,落花堆积,渐渐荡开一池血色水波。道旁的灯笼依次点亮,照着窄窄一条戾桥不断延伸,直抵到酒吞童子脚下。

桥上本空无一物,忽而白烟积聚,从中缓缓透出一团阴影。白发红角,赤金瞳子,衣绛紫宽袍,覆鎏金鬼面甲,着实意气昂扬。若非两臂完好,赫然是茨木童子无疑了。

酒吞童子蹙着眉头,正待发问,不远处一人快步走近,而倚着栏杆的身影已悄声改换,由悍勇的妖怪转为娇柔的少女。

来者腰扣太刀,作武士打扮,见这位姑娘独自徘徊,似有烦恼,因而出言关怀。听说是迁居不久的新客,迷失了方向,立即热心地要护送佳人回府,邀她共乘一骑。酒吞童子旁观半晌,自知中了幻术,却为着茨木的缘故一时兴起,也就按兵不动,好瞧个究竟。

眼前光彩流溢,展露的景象随之变幻。

少顷,马儿停在五条邸外,少女启唇念了些什么,瞬间原形毕现,同男子一番缠斗。然而武士亦反应迅速,才被揪住发髻,立即顺势向下仰倒,猛一拔刀,以电光石火之势斩断了茨木童子的右臂。



到此刻,终于令酒吞童子觉得熟悉起来,但幻境虽短,清醒后一夜竟已过了泰半。

这段日子胸口颇窒闷,一旦触及某些回忆便浑浑噩噩,原以为重伤初愈,尚理不明思绪,未曾想是被那不入流的小妖窃了去。

他唤出鬼葫芦,将幻象彻底撕裂,又狂啸数声,使周围剧烈震颤,天摇地动。暗处的食梦貘明白无处可躲,赶忙现身,骨碌碌缩成了团子,连连拱手告饶。

“求、求大人……饶……饶我……一命……”

酒吞童子没甚好耐性,扬手一挥,鬼葫芦即刻暴涨数倍,裂开巨口,吐纳之间股股浊气喷洒,叫那食梦貘更是抖如筛糠。它哆嗦着,鼻子奋力拱了拱,额头的图腾骤然发亮,紫光中有大团浓雾涌起,一缕缕钻进酒吞双耳,直至消散无踪,长久缺失的记忆这才得以归位。



“既已避开院内的封印,他又无多防备,一刀杀了便罢。你若学不会妖怪的法子,当初何必堕入此道?”

茨木童子踏出渡边府邸,失而复得的残臂尚且不及愈合,抬眼看去,红发的恶鬼纵身自树梢跃下,摇晃着手里的空酒壶,悠悠然向他贴近,似是醉意熏熏。

“吾友……”

许久不曾相见,茨木童子张了张口,却答非所问:“吾友啊,二条城外的石川家酿了新酒,让我为你打一盅来吧。”

“怎么,”酒吞童子笑吟吟地眯起眼,歪着脑袋讥诮道,“自红叶弃了枫叶林,投在那劳什子的阴阳师麾下,你愈发不愿我喝酒,后来假意领一份差事出山,更是迟迟不复命。到如今,还与我这般恭敬作甚?”

石距、麒麟之类且不必说,竟教八岐大蛇都畏惧三分,茨木童子离了大江山,早就非往昔可比,假以时日,恐怕连堂堂鬼王亦会变成他的手下败将。尽管如此,千百年前乖张而忐忑的小鬼,依旧保留了一副局促性子,但凡对上酒吞,便丝毫戾气也不剩。

流云笼着月色,刚及暮春,地面覆有薄薄一层残樱。

那红发被夜风拂动,其间隐约缀了几颗星子,茨木童子定定望着他,微勾起嘴角,笑道:“酒吞,我视你为唯一的挚友,你大可忘了,我却总是记得的。自始至终,这具身体都由你支配,绝无二主。”

酒吞童子只摇摇头,言语里仍饱含戏谑:“空口之说,不足以作凭据。我的葫芦正巧饿着肚子,看你那右臂,似乎尚未复原,倒适合赏给它做个口粮。”

此话才出,即见到冷光闪过,茨木童子硬生生向伤处劈了一掌,罔顾遍身淋漓的血流,面不改色地把残臂拾起,连同凝聚在鬼手内的妖力,一并奉上。

“等得愈久,下手反而愈利落,想来妖与人,终究是天差地别。吾友英明、吾友英明啊……”他扬了扬眉,还有余裕分心自嘲,仿佛毫无知觉似的,真可谓予取予求,半点不顾惜。



远处鸡鸣渐响,酒吞童子恍然回神,暂时从记忆中脱离。

虽明了茨木在隐藏何物,但对因由则并无头绪,他心念电转,瞥了那小妖一眼,忽地有了计较。雪且化且积,食梦貘一直不敢动弹,于是乎被冰晶裹满,浑像颗糖丸子。酒吞将它捏着脖颈拎起,收回鬼葫芦,沿来路疾步走去。

东方既白,早霜为朝阳所破,而晨光融融,山鸟初聚,风景正相宜。

“阁下若无要紧事,何不先饮一杯热茶驱驱寒气?”安倍晴明归置完杂物,拉开房门,见酒吞候在屋外,不知其意,只得与之寒暄一二。

再无心闲话,酒吞童子径自开门见山道:“茨木的右臂我早已差人送还,怎地他现今仍是独手?”

“看来,阁下的记忆必定都恢复了,”晴明垂着眼睛,弯腰把蹭到脚边的食梦貘抱进怀里,轻轻拍抚,对这昔日鬼王缓声问,“同众武士决战前,你身中毒酒却不愿用那断臂的法力。遣一鬼卒逃去交回于他,而后孤军应战,受源氏重创,醒时就在此地,是么?”
“不错。”

“其实你所知,无非是半幕戏罢了。大战末尾,源赖光为防万一,直接焚毁了你的四肢躯干,茨木童子尽全力将头颅抢下,以他的右臂做引,添上许多鲜血方使你肉身重塑。因妖力损耗殆尽,他才助我捉鬼,以期借神龛炼化之功,稍事修补……”

话音未落,酒吞童子业已不见了踪影。

晴明则默然低头,开始抚弄蜷在胸前的食梦貘,捏了鼻尖又揉揉爪心,笑着宽慰它道:“既帮了茨木童子一遭,他定当记得你的好处,必不会使酒吞迁怒于你。但此外诸般业障,还须各自报偿。”

这厢细雨和风,安适如常,绕过几丛枯枝,则另有一番景致。

大凡阴阳师宅邸内,惯例设一斗室,漆成神龛式样,用以涤荡魔物,祛恶返魂。虽瘴雾弥漫,常闻怨鬼夜哭,却灵力充沛,最合作妖怪给养化形之所。

茨木童子毕竟由人转变而来,全心向武,不肯走同类相残的捷径,怎料今日,到底是不得不为。清理完毕,他带着满身血腥气踏下神龛,每经一处,白雪上皆晕开点点红痕。

庭院中央,酒吞童子无声候了多时。等茨木一步步走近,直至停在面前,便迟缓地抬起手,攥住他右肩空荡荡的衣袖,用了十分力道,慢慢收紧。

“你可真是,言出必行……”



——自始至终,这具身体都由你支配,绝无二主。

而今,他往酒吞的躯壳里填了自己的肉,又融进自己的血。

绝无二主……

一语成谶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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